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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我们正在消逝的文化印记 | 谁还在唱二人台?

2015-12-30 央广新闻


中国戏曲,流传千年,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。从宫廷到文苑,从市井到乡村,戏曲曾全面覆盖中国人的社会生活。如今,许多戏曲品种日渐衰微。乡曲乡情如何唤醒我们的文化记忆?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特别奉献《致我们正在消逝的文化印记》戏曲季。今天为您推出第三篇《谁还在唱二人台?》。



注:
二人台是流传在山西、内蒙古、陕西、河北四个地方的一种戏曲,专家把二人台称作“北方民族的有声《史记》”,“别样《离骚》”。



河曲的二人台


78岁的辛礼生已经很久没有登台了。虽然一开口依然声震四座,但主持人还是依照流程,只让老人清唱了两句,就匆匆把他请下了台。


这里是北京,一台跨年晚会正在录制。和装扮洋气、闪亮登场的“新民歌手”相比,穿着大棉裤,衬衫皱皱巴巴的辛礼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头天晚上,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专程从老家河曲赶来,虽然作为“一代歌王”压轴登场,可包在小布包里的演出服和他最拿手的“四块瓦”还没掏出来,他的演出就已经结束了。


辛礼生茫然地坐在那儿,一声不响。这原本生于寂寞的二人台,终究要回到寂寞吗?



演出现场的辛礼生老人


山西河曲,黄河九曲十八弯在这里拐了一个壮阔的直角弯,自北向南。然而位于山西、陕西、内蒙古三省交界的这个小县,几百年间,却没有得到过黄河水的福泽——这里十年九旱,地少人多。


一辈又一辈的河曲汉不得不泪别妻儿,到口外谋生,一曲《走西口》,唱尽了女子对丈夫的所有叮咛。78岁的辛礼生至今还记得当年母亲的孤单:


辛礼生:我的母亲围磨的时候就唱:“手绊住那个磨把把呀,不呀么不想围;住在娘家的闺女我不呀么不想回。”她难受的时候,她就肯唱这个歌。

一把四胡,一根笛子,一男一女,劈啪作响的四块瓦,就是一台戏。忙活一天的乡亲常会在冒汗的夏夜,或是秋日的午后,跳上房顶,扯起嗓子,唱几句“哥哥妹妹”,就算给日子滴了蜜。

“自古那个黄河向东流,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?”才满17岁,辛礼生自己也踏上了祖祖辈辈走过的路。



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,几十几道弯上,几十几只船,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……


辛礼生:我17(岁)上就走了内蒙了,家里面弟兄5个嘛,(哽咽)过不了嘛,那个时候……


记者:太苦了。


辛礼生:对了!出去可想家了(哭)。


七天七夜,辛礼生才走到内蒙古。离开家乡,辛礼生才知道,走口外的汉子们全靠“二人台”回味那熟悉的乡音。


辛礼生:一听到二人台卖唱的人家又来了,我跑十来里地去看。


记者:去跑十来里地去看二人台?


辛礼生:对!他一唱完,肚里头就记得差不多了。


记者:偷师学艺去了?


辛礼生:看完还得往回跑哇。


记者:就为了那一场二人台演出?


辛礼生:哎,爱得不行嘛!


4年后再回到河曲老家,辛礼生的“二人台”已能唱得满堂彩。


北京的专家说,辛礼生是比帕瓦罗蒂的高音还高出八度的“农民歌王”。台下的观众不懂那些,只知道听他唱《走西口》,听一回,哭一回。



二人台


演出完了,观众却不肯走。这样的情景,黄河对岸的武利平也经历过。二人台起源于山西,却成长于内蒙古,蒙古族民歌和舞蹈的融入,使“二人台”更加盛况空前。1976年,15岁的武利平平生第一次演“二人台”,他说那情景“至死难忘”。


武利平:当时大概有两万人聚集在礼堂的周围,全部要进去。大概那天那个剧场我估计得有三千人。我演的《走西口》,大家底下一点声音也没有,也没掌声,当然也没有笑声,《走西口》是个悲剧。但唱到那一句的时候,“手拉着那个妹妹你的手,送你送到大门口”,全场观众沸腾了。我每次说到这都要感动,(哽咽)为啥呢?把人的情感已经憋到了必须要释放的时候。从那天开始我就说这个“二人台”一定是好东西。


54岁的武利平现在是内蒙古“二人台”剧团团长,在他的眼里,“二人台”是黄土文化和游牧文化共同孕育的好东西。只是当年的火爆,如今却只残存在一代演员的记忆里。


记者:现在村里孩子还会唱二人台吗?


杜老师:不会,现在村里连人也没有了,都打工去了。现在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孩子,就唱没调的那些歌。


2006年,二人台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正是在那一年,作为二人台的发源地,河曲县好不容易重新成立了二人台剧团。可如今,团长王掌良说,要凑够一台节目,还得到外边去借演员。


王掌良:第一批报名的三百多人,招收了六十四人。现在就剩下三十多人了。



二人台


10年前,辛礼生还乐呵呵地告诉别人,他的心愿是能多收几个徒弟,把一肚子的二人台再一句句传下去;10年过去了,如今他想的,只是多留下些谱子。


辛礼生:作为一个传承人,把二人台应该是发扬得更好一点,结果是,不行,难过。(咳嗽),像我这个身体,还行。我想找个人写东西的人,做个资料。


记者:虽然没人唱了,但是想留点资料,也许有一天还有人愿意唱。


辛礼生:对,把这个东西不要带入棺材里。可惜了……



著名二人台表演艺术家武利平接受记者冯会玲采访


这几年,武利平倒是使劲浑身解数折腾出了几部现代戏,尽管在圈子里颇有争议,他却从未动摇,要用一生心血去留住这“土生土长土里料、土言土语土腔调”的地方小戏。


武利平:要想把二人台做好,你就得把二人台当家,当你的坟墓的最后终结点去做,恐怕这件事情就能做好。


记者:您是这样的人?


武利平:我,生我二人台,死我二人台!哈哈……


惺惺相惜,隔岸看河曲二人台的没落,武利平觉得,保护艺术的关键,是保护人。


武利平:辛礼生70多岁了,辛礼生没了,那像辛礼生这样的演唱方式自然就没了!河曲是“二人台”孕育的地方,我说你们这么好的一个品牌你们不打造,你抱着金碗讨饭吃!艺术很多都是用人来计算,这个人没了,这个艺术就没了……


河曲人曾自豪地说,哪里有海红果,哪里就有“二人台”。如今黄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,海红果年年还在开放,只是这“二人台”,谁还在唱?


山在水在石头在,人家都在你不在……(辛礼生)


【记者手记】惟愿:不负二人台

记者:冯会玲


对于二人台这一地方小戏,我并不熟悉,但也不算陌生。虽然我是山西人,但流行于晋西北的这种地方戏却是我这个晋南人几乎没有听闻的,就像他们极少听晋南的蒲剧一样。不陌生,是因为10年前,在《人物春秋》节目组时我曾经在多次民歌大赛上听到过二人台,而且还采访过山西河曲二人台的代表人物辛礼生老人。时隔10年,能够再次采访曾经的采访对象,对记者来说,也算是一次独特的经历,更何况是深刻了解二人台的一次采访,我是带着太多的好奇出发的。


山西河曲是二人台的故乡,它从这里起步,却没有在这里兴盛起来。二人台学校的孩子们没有几个真正喜欢二人台,招一个孩子需要老师苦口婆心劝说半天,最终极可能又因为家长认为没有前途无功而返。问教室里的孩子最喜欢什么样的歌,他们脱口而出的是周杰伦、蔡依林、张杰……看我们奔着二人台来采访,有孩子贴心地加一句:我空闲的时间也听二人台。


河曲学唱二人台的姐妹花


教课的老师曾是二人台剧团的,当年唱二人台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了只好忍痛离开,自找出路,我们采访碰到的杜老师和侯老师都去了银行。可是他们放不下二人台,听说学校需要老师,挤出空闲时间来上课,可是教得了课,却教不出对二人台的痴爱。杜老师无奈:二人台这么好听,孩子们怎么都喜欢那些没调的歌呢?


78岁的贾德义老人曾是山西河曲县文化局局长,对二人台的感情痴迷到“不正常”。他的家用“家徒四壁”、“破败不堪”之类的词来形容绝不为过。巴掌大的院子里除了一棵杏树,一张躺椅就没有太多的地方;他住东房,10平米左右而已,房子中间支着煤球炉子,进去4个人,门就关不上了。


山西河曲二人台国家级传承人贾德义


抬眼看一眼贾老的炕,估计谁见谁都会说,这是捡破烂住的吧?炕的三分之一放着贾老随手要读的各种重要资料和书,中间的三分之一铺着窄窄的一条塑料布,贾老说晚上刚好够褥子铺在上面睡觉,还剩三分之一全是贾老必看的6种报纸,他说拿起来就能看,看过却不舍得扔。即使白天开着灯,屋里依然显得昏暗。墙上贴着些发灰的大字,是普希金、列宁等世界名人说民歌的话:民歌是时代的镜子、民歌是人类的第二语言。这些字,贾老贴了30年。


贾德义破败不堪的家


贾老说话就像单口相声,从小喜欢二人台,他说他的胎教就是父母唱的二人台。贾老当年甚至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,但县里的领导舍不得放他这个人才走,硬给留在了文化局。退休后的贾老一个月领四千多工资,在河曲算是白领,他却把钱都花在了出书上,各种和二人台有关的书,出了11本,每本都是自费。四面透风的北房堆满了他出的书,他指着一张已经看不清桌面什么颜色的小桌子说:这是我的创作台。现在贾老手头还有一本书要出,可惜没钱了。攒钱,出书,再攒钱,再出书,这是贾德义老人后半生要做的两件事。



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留给贾老一幅字:雪辱霜欺香亦烈,贾老解释说,这位教授认为他宛如梅花:低调生活,高调生存;低调行为,高调思维。贾老把这幅字高高地贴在墙上,晚上躺下,抬眼便能看见。


78岁的辛礼生老人,不到1米7的个头,一出口依然声震四座。从河曲回来的第二天,他和贾德义老人正好来北京参加山西卫视《歌从黄河来》节目的录制。前一晚11点多才从河曲赶到北京,一路风尘。


第二天坐在张灯结彩的录制现场,没有要求换演出服的辛老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尽管他把扎进裤子的旧衬衫整理了又整理,但和台上那些所谓的民歌演员闪着亮光的演出服相比,实在有些寒酸。配着音乐上台的几乎全都是年轻的“民歌手”,一个个闪亮登场。


等到两位老人被主持人请上台,只是简短的访谈,以及点到为止的两句清唱。走下台,我接过辛老一直揣在手里的布包,里面放着他的演出服,唱二人台用的四块瓦,都没有派上用场。走出录制现场,辛老开始抽烟,一直到房间,接连3根。烟雾中,他指着布袋说:我拿了四块瓦,今天也没用上。老人家一脸落寞。他在河曲收不到徒弟,所以想记下来谱子,可是遗憾:谱子远不如他一句句教来得生动。


去了河曲,又去了二人台发展较好的内蒙古。已经是名人的武利平也没有了当年万人争看他上台的号召力;在二人台发展算最好的土右旗,来看二人台演出的也只有寥寥二三十个人,且都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。武利平也是痴爱二人台,所以不忍二人台如此受冷落。他分析二人台没落的原因:没有好作品,形式内容均跟不上时代,老艺人得不到保护,政府支持力度不够……所以他写新作品,亲自演,各种尝试,哪怕招来非议。


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二人台专业的学生排练传统剧目“走西口”(中央台记者 金建军摄)


78岁的贾德义吃饭时夹菜已经有些困难,右手无法控制地抖。78岁的辛礼生已经有两次在演出时出现脑梗的险情。直到现在,他连一张自己的专辑都没有,若不是我还保留着十年前采访老人家时的演出录音,听众朋友想听到他一段清晰的二人台演唱,已不是易事。


录制中掩面而泣的苏扬


为这期节目配音的是苏扬老师,录制当天,读到“听辛礼生唱《走西口》,听一回,哭一回”,他掩面而泣,录不下去。去内蒙古大学听十几岁的孩子唱《走西口》,内蒙古记者站的郑颖边录边哭。进入机房,合成制作的权胜老师听到辛老唱《走西口》第一句,就忍不住啪地一声猛拍桌子,眼里放着光,脱口而出:真好!这便是二人台独有的魅力,时隔多年,走近它,还是让太多人心动不已。


郭静、冯会玲、权胜正在进行录音后期制作


为了不让更多的孩子“连二人台都不知道”,无论山西河曲还是内蒙古,很多人都在努力,只是效果尚未显现。我不知道这样一期节目能够让多少人注意到二人台,更不知道它能否为推动二人台的保护起到一点点作用,能够记录下它的今天,尽心而已。


和山西、内蒙古记者站的同事们一起采访了几十个人,十几个小时的录音,但因为节目时长所限,很多采访对象的话连一句也没有放进去,真的非常遗憾,甚至是内疚,再次一并谢谢他们!祝福二人台能一直带给他们快乐,他们对二人台亦能选择不离,不弃。


播讲人苏扬:我录过多次涉及到二人台、走西口题材的各种类型音频和视频。这一次,终于和二人台融为一体。这一次,终于体味到了那些滚滚烟尘里走西口的男女老少。感恩本篇撰稿,感恩本篇采访记者。感恩所有投入这套系列节目的认识和不认识人。你们的心血滋养,让我的人生感悟有了落地生根的踏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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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央台记者:冯会玲、董浩、岳旭辉、郑颖

内蒙古站记者:郑颖、金建军

山西站记者:岳旭辉、李楠

编辑:王晶晶

播讲:苏扬

制作:权胜

摄影:金建军、孙丁玲、李聪格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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